文 | 叶舒宪 民族复兴之梦始于民族认同的出发点。当吕秀莲说“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华人”时,翻译们无法在英语中找到区分“中国人”与“华人”的词语,因为两个词的英译都是Chinese。换言之,外国人难以辨析华与中国的差异。 从语源学上看,华与中国两个概念,都出自远古先民的神话想象。“中国”之想象出自以中原为世界中央之国的神话地理观。“华”的联想来自花,用考古学权威学者苏秉琦的说法,即来自仰韶文化期彩陶上的玫瑰花。距今6000年的仰韶文化以豫陕交界地区为核心区,以华山为最高神山。苏秉琦据此将中华文明认同之原点确认为“华山玫瑰”。也有学者认为仰韶彩陶上的花卉不是玫瑰是蔷薇。不过从华夏历代统治者心目中的华山联想看,华山之华,更多指莲花。华山主体的五座山峰被想象为巨型的石莲花,直指云天。有乾隆御笔题写的“岳莲灵澍”四字石碑为证。其实,中国各地的名山中,被直接叫做“莲花山”的,不在少数。看来早在佛教崇拜的莲花输入中国之前,国人早有自己的莲花神话。 “神话”概念引入中国一个世纪,神话研究不可谓不繁荣。但神话似乎与儒家无缘,不论是传统的儒家学派,还是当代新儒家,均不在神话学研究范畴之内。国内的神话研究者以中文专业中的民间文学研究者为多,限于学科划界和研究对象的划界,自鲁迅、茅盾等现代文学大家以来,讨论中国神话的素材基本上集中在《山海经》《楚辞》《淮南子》等少数古籍中。这种现象持续一个世纪,其原因耐人寻味。 2013年3月至4月,山西解州关公祖庙神像赴台做全台湾巡游一事,对所有关注中国神话的人都富有启示:为什么以儒家“忠义”伦理为标榜的历史人物关云长,能够成为像雅典娜、宙斯等希腊天神一般,在海内外华人间享有广泛持久的敬拜和祭祀? 问题的现成答案早就预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中了。研究者们如果能够亲自到华阴西岳庙中去观察一下陕西巡抚毕沅在乾隆四十二年所立石碑,看看大清王朝的十二万两白银是怎样从国库中调出用来修缮这座山神庙的,了解到华夏文明最高统治者慷慨拨款用于神事的前因后果,关键就在于确信华山神是天神和天威在世间的代表,华岳的存在对这个国家及其人民有着神圣而灵验的赐福保佑作用,就不会轻易跟着西方学院派的“现实主义”概念套路,人云亦云地讲述中国文化如何没有宗教信仰,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如何偏重在现实性取向,中国传统中如何缺少神话了。中国的神话首先存在于全体国民的精神生活中,塑造成国人感知自然宇宙和人生的方式,而不只在文学故事中。 如果要追问华夏文明统治者祭拜华山的礼仪行为开始的年代,那么目前有文字记录的证据是所谓“二重证据”,即从文物市场上购买而来、现存上海博物馆的《秦惠文王祷祀华山玉版》,其内容是这位战国时期的秦国国君因患病而祈祷华山大神的赦免,其形式是把王者祷告祭拜之词写在玉版上,或用掩埋地下的方式献给华山。值得一提的是,两千多年前的秦惠文王在玉版书中称华山为“华大山”,其尊崇之意凸显在这个“大”字上。如今每逢春季,华山旅游总是人满为患,不知有多少游客能够真正地从这座西岳名山体悟到华夏认同的根脉和中国梦的原点。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