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流鼻血。但他看着我。他那苍白、虚弱的外表下有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
我打了他一耳光。他流鼻血了。我再一次遭遇到另一个自己,我的虚弱,还有跟他一样单薄、河水一样的命运。跟任何一次一样,我会跑过去抱着他哭。他的血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哭着嚷: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呀!
面对这样的弟弟,我会无端地悲悯,悲悯我们活着,要受那么多的苦。我总是想起我跟他一起放的那头小牛,听话、懂事,睁着大眼睛,满是泪水。
他是贴着我长大的。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姐姐呢?健康、野性、有力气,笑声能吓跑阁楼顶的鸽子。他每晚贴着她睡,蜷伏在她的左侧,无声无息像只猫。她了解他身上的一切,皮肉、骨头,毛发、脏器,包括他那蜷着的生殖器。这些她都触手可及。她唱歌的时候,他用他的大眼睛看着她,无神的。那时,他被她带走。
这样的烦人精、跟屁虫是让我无可奈何的。除了他,谁也没办法让我流泪。去学校读书,他会尾随跟你出来。有一回,我走得好远了,眼看天就要下大雨,跑到学校也得20分钟。我小跑起来,忽然就听见后面有人哭着喊我。他跟来了。
你回去!快回去!天下雨了。我对他招手。他瘪着嘴哭,向我一路奔跑过来。他那么瘦弱,在喘气。我了解这瘪嘴的哭法。雨很快就落下来,我站在那里等他,他拢来了,就扑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腰,仰着脸看着我。我一言不发地把他背在背上,冒着大雨,往学校疯跑,一路泪流满面。
打他,他承受一切,也不怨你。
我们是不能对视的,不,我不能注视他。那些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安静地泻在庭院的扁豆架上,泻在天台的水井沿上。(不,这不是在抒情!)他坐在石磨上吃我给他煎的鸡蛋,他的脸勾得很低,几乎贴着碗。我就站在他背后。他穿着白衬衣,身子是弓的。他那孱弱的样子,嵌在苍白的月光下,嵌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他吃着我给他煎的鸡蛋。
我所感知的,是月光照彻着他的苦难。这样的苦难也是我的,普遍的,默默地不为人知。我又想起他帮一个瓜农捡瓜的样子。那是一个卖西瓜的老人来到村子,一帮顽劣的野孩子抢了老人的瓜,踢翻了他的担子,瓜破了,滚了,哄抢后就作鸟兽散。我的弟弟留下了,他默默地躬身给那老人捡瓜,拾好他的担子。他那样子,虚弱、苍白,跟月光下坐在石磨上吃鸡蛋时一模一样。
我无法解释这种认同,这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但却给我同样的感受。我再一次看见了—— 高中毕业后说是要去学开车,我在武汉闻讯后赶回来制止。他就用他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没有滴落的泪水噙在眼眶打转。他开口跟我说话,他的声音混着胸腔的轰鸣。我的少年长大了,我不能支配他。
多年后,我南下广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能准确地闻到某一类人,他们瘦弱、苍白,平民的表情中透着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他们有时看着你,让你觉得你永远无法伤害到他们。他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他们承受一切。他们勾着头吃着快餐,背着大黑包跑着业务,干着皮肉不轻松的差。
他把女朋友带到我面前。这是个眉眼很顺的女孩子。她贴着他一言不发。他看着她,眼里是一种我极其陌生的东西,我想那叫爱情。我的少年长大了,他知道爱一个女人了,我真不明白。
我开始想着他的成长,林林总总。我想到他的将来,完全可以预料的,像规律一样可怕。我再一次想起他的背影,看见他河水一样的命运。我注视着他,上帝注视着我。我不知它是否会流泪。
母亲打电话过来向我哭诉,你弟弟开车很辛苦,一个星期前给人拖了批货去安徽,前天去跟人家要运费,那人不给就算了,还叫人打了他,他被打倒在地上,那些人用脚踢他的肚子——他今天还要出车,我叫他休息,他不肯——我想起多年前打他的情景,他承受一切,默默无语。我哭着抱住他: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第二天,他什么都忘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闯进来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他喘着气,睁着大眼睛看着我:黄总监,我——他跟我说,他是一家印刷厂的业务员,一个半月前接了我公司的一笔单,到现在还没收到钱,财务的小姐说,那笔钱没有拨下来,叫他等着,他等了一个多月了。每次他来,财务室的几个小姐理都不理,只顾在那儿说笑,今天忍不住了,才闯到我的办公室。怒火一下子涌向了太阳穴,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失态。这笔钱我早拨下去了。听听我的财务小姐的解释吧:谁叫他那么木,收这种钱哪有那么容易?规矩都不懂,你说,给我们办公室的几个小姐买点小礼物会穷死他吗?我听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喝住了她,真想,真想扇她一耳光,他妈的! 这是规矩。我的弟弟,他是不是也没弄懂什么规矩? 母亲说,你弟弟第二天就要出车。 我看见那样的一些人,我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走着,或者站立,他们三三两两,在城市、在村庄、在各个角落。他们瘦弱、苍白,用一双大眼睛看人,清澈如水。他们看不见苦难,他们没有恨。他们退避着它,默默无语。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力量。我们讲的所谓的道理或者意义就在其中。我看见我也身在其中,被带动飞快地旋转起来。我与他们相同,却又不同。我看见了他们身上的苦难,并因此深深地爱他们。注视着他们,我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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